Lapel

番外02

吴恩熙第一次见到那个神秘的男人，是在一个下雨天。

当时她担任这部犯罪小说的责任编辑不过两个月，跟作者都还仅限于刚刚脱离线上沟通的交往程度。这部小说是现下时新的题材，从罪犯和侦探双重视角进行叙事，写得很精彩，因此出版部门相当重视。

这部小说留给吴恩熙最深刻的印象是其犯罪过程中令人毛骨悚然的细节描写，华丽、细致、残忍、夸张到令人不适的地步，比喻大胆诡谲，充满想象力，从作案手法到受害人的反应再到犯罪现场的画面，生动详实得就像作者亲身经历一样。

正因如此，审核对此非常敏感，一遍遍地修改过稿，吴恩熙在这上面没少花心思。

她跟作者的沟通也渐渐密集起来。读未修改的初稿时吴恩熙有想象过作者是个什么样的人，他的小说塑造了一位名为韩真佑的唯美主义连环杀人魔，表面上的职业是知名钢琴家，实际上杀人成瘾，不择手段地绑架、折磨、杀戮猎物，每次都会收集被害人身体的一部分，形成自己的收藏。对着一堆叫人心里发冷的血腥画面描写，吴恩熙想象作者应该是个观察敏锐、心理素质强悍的中年男人，从书里打斗场面的描写来看，他还精通格斗术和各类武器尤其是刀具的用法。

也许是个经验丰富的老刑警？吴恩熙想，要么就是个令人生畏的怪人。

一切想象都在打给作者第一通电话时终止了。电话那头的声音很年轻，很好听，几乎让吴恩熙心砰砰跳起来。她问了一下才知道对方今年三十岁都不到，发来的书稿用的也是笔名。

“我叫尹宗佑，”那边的声音轻盈而明亮，带着微微笑意承认，“这算是我的处女作。”

吴恩熙不可避免地好奇起来。

真正跟这位年轻的作者见面是在通话的两天后，她约他在首尔的一家咖啡厅碰头。

“请问是吴恩熙小姐吗？”

她抬眼望去，一个皮肤白皙、容貌俊秀、身材纤细的青年在她对面坐了下来。他一身清爽的T恤和黑色长裤，碎发拂在额前，浅色的眼珠温柔而专注地看着她。

“啊，是，您就是尹宗佑先生吧。”

吴恩熙对他莫名其妙的第一印象，是这个男人看起来很好欺负的样子。

多么秀气啊，那双小鹿般清澈漂亮的眼睛，线条优美的脖颈，那放在桌面上修长纤细的手指，看起来还完全是个少年，哪里像一个成年男人啊。

——不能这么想，她暗自摇了摇头，这可是她得好好负责的作者。

尹宗佑看起来是个很好脾气的人，笑眼弯弯地听她说着编辑的要求，态度谦逊又温柔。但吴恩熙很快发现这是一位坚持自己想法的作者，对于某些关键部分的修改意见会以温和而不容置疑的态度拒绝，他柔软的外壳里包裹着一个坚韧的内核。

吴恩熙并非总是对这样的作者肃然起敬，但尹宗佑无疑是个令人着迷的人。他本身就是一个谜团。她曾经困惑过尹宗佑为什么不愿意走“偶像作者”的路线——现在打造这种明星是很时兴的事，他又生的那么好看，作品也抓人眼球，想必很容易吸引一大批狂热崇拜的小女生。在第一次见面时吴恩熙就向他提出这个建议，但被否决了。尹宗佑坚持使用笔名，不向公众露面，甚至介意越过她跟她的上级沟通。

“我的性格呢，就是有点认生的，”尹宗佑对她浅浅一笑，“这也是为什么我选择避开大城市到乡下写作……一个人的时候，灵感总会格外多。”

“是这样啊。”

吴恩熙有些好奇地打量尹宗佑的穿着，他的衣着很朴素，但她注意到他的手表是一个挺贵的款式。

应该是个家里不愁钱的孩子吧，有写作梦想所以出来写作，还没有吃过社会的苦头。

不过，他真是有天赋。那些华丽奇诡又充满血腥气的章节，更不像是常人能写出来的。吴恩熙真心实意地叹服。

在那之后他们又约了两次，见面讨论书稿修改的事情，尹宗佑给她的印象始终没有超出她一开始的认知范围，有天赋的年轻作家，清秀可爱的外表下与她隔着一点捉摸不透的距离。

韩真佑的形象也渐渐深入吴恩熙的脑海中，她开始对这个人物越发着迷起来，像是被黑洞无可救药地吸引着。书中详细描写了韩真佑英俊迷人的外貌：漆黑深邃的眼睛仿佛不纳入一点光线，总是低眸看人，下垂的眼尾为他的神秘气质增添了一丝颓丧的气息。挺直的鼻梁，苍白的皮肤，鲜红美丽的嘴唇，总是搭配扣到颈口的白衬衫，禁欲又引人不住地探寻。他是俊美与危险的化身，欠下的那些累累血债就像汉尼拔的勋章一样叫人为之恐惧崇拜。

吃饭时想，坐车时想，散步时想，在办公室想，到家里看书时更想。吴恩熙不住地想着这个尹宗佑虚构出来的男人，想他怎么说话，怎么行走，怎么杀人，他杀人时的微笑，处理尸体时是怎样的优雅惬意，欣赏收藏时又是怎样的专注投入。

真是富有魅力啊。

她一声叹息。

这不正说明了作者的厉害之处吗，她好像渐渐陷入尹宗佑创造的人物里出不来了。

——连她这个编辑都这样，可以想见那些看到这本书的读者又会对这个人物多么狂热追捧啊。

也许等工作完成，这本书出版了，这种入魔的状态会好一点吧。吴恩熙抱着侥幸心理想。

然而命运没给她这样的机会。

当天下了大雨，吴恩熙从编辑部大楼里下来，到常去的咖啡厅里躲了会儿雨。见雨势渐小，变成缠绵不断的秋雨，她便起身向门口走去。雨雾把玻璃门变得朦胧不清，也因此她推门撞到了外面的一个男人——他正在收伞准备进来。

“对不起对不起——”

吴恩熙下意识地赶紧道歉，她抬起头，因为震惊哑住了。

这个人——这个人……

她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男人穿着一袭修身的黑色大衣，身材高大挺拔，影子倒映在雨水里。他的五官深邃俊美，肤色苍白，嘴唇线条美得像画一样。他那双静水一样漆黑的眼眸垂下来，正漫不经心地望向她。

他有一双矜贵而神色漠然的眼睛。

吴恩熙的喉咙一阵紧促，几乎不能呼吸，身体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

男人进来了。门在他身后轻轻的“哒”的一声合上了。

“你不出去吗？”

他侧开身子让吴恩熙通过。

“啊、啊……”

吴恩熙回过神来，看着门，感觉从没有这么紧张难堪过。

“我出去，对不起。”

她低头赶紧走出去，出了咖啡厅，又不住地回头看这个男人。

隔着朦胧的水雾，她看见这个神秘的男人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了下来，将黑伞斜靠在窗上。

她一直看着那个模糊的侧影，都没发现自己的头发快湿透了。

怎么会现实中有一个人……这么像……

吴恩熙无法平息胸中的震惊。

之后她又特意去了那个咖啡厅几次，但都没有再见到那个男人。

人家应该也不常来这儿吧。吴恩熙努力咽下心中的失落。

再说了，要真见到他，自己该说什么好？“你好，你长得很像我看的一部小说里的杀人魔”？会被打的吧！况且这部小说甚至都还未出版呢。

吴恩熙不抱希望了，只是在心里反复复习着那仅仅一个照面的画面。

就当是，梦里遇到的人吧。

到出版之前的最后一次沟通和修改了，她约尹宗佑在咖啡厅见面。

“恩熙你最近有些神思不属啊。”尹宗佑坐下来，看着她笑着说。

吴恩熙脸上羞赧，决定还是不把这件事告诉他。虽然尹宗佑是创造他的人，但是对韩真佑的特殊感情还是只折磨着她一个人，只属于她一个人。

“你的小说魅力太大了。”她对尹宗佑说。

这句话是发自内心的。

“那今天就到此为止了。”

“这些，就麻烦恩熙和你的同事了。”

“我就等着看它出版了。”

尹宗佑合上电脑，对她彬彬有礼地道谢。

临走前，他突然转头向窗外看去，莫名笑了起来。吴恩熙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整个人怔住了。

是那个雨天里的神秘男人，正站在玻璃窗外看他们。

见尹宗佑发现他，便也对他笑了。

“那是……”她的声音急迫发紧，像要追着什么。

“啊，那是我的……朋友。”尹宗佑语气微妙地说。

吴恩熙没注意到这个微小的停顿，急于表达胸腔中滂烈的情感。

“可是，可是……”

“怎么了？”尹宗佑的脸转向她。

吴恩熙如在梦中，神思恍惚地喃喃道：

“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就像韩真佑从书里走出来一样呢。”

尹宗佑的眼神闪烁了一下。

“是么？”他却笑了，“那样不是很好么？”

他提着笔记本电脑站起来，手轻轻搭在她的肩上。

“以后还会见面的。”

吴恩熙坐在原位，看着他推开门，跟那个男人在外面交谈了几句，然后并肩走出她的视线。

尹宗佑没有骗她。

小说出版后大获成功，尹宗佑跟出版社签了后续几部。吴恩熙继续负责小说的第二部，又跟尹宗佑见了很多面。偶尔几次，那个叫徐文祖的男人会在会面结束的时候过来接他，也跟吴恩熙简单地说几句话。

吴恩熙得知他是一名牙医，在首尔经营自己的诊所。她还偷偷根据地址跑到他的诊所外面看过，穿白大褂戴口罩的徐文祖，更加漂亮和禁欲，又是她想象里的另一副样子——韩真佑的样子。把人家想象成一个杀人魔，哪怕是一个英俊优雅、充满艺术家气息的杀人魔，也让她暗地里有点小小的惭愧。

不过，吴恩熙后来已经能较为平常心地对待这些偶然的相见，她可不想被尹宗佑问为什么看他朋友的眼光总有些奇怪的热切，所以还是找了一个时间把自己对韩真佑这个人物的迷恋说给他听了。反正现在一大把读者是韩真佑的粉丝，吴恩熙不觉得有什么丢人的了。

尹宗佑当时正坐在她办公室一张舒服的红沙发里，拿着一杯热巧克力。听了，沉思半晌，慢慢地说：

“原来恩熙喜欢这样的杀人魔吗。”

“这样的杀人魔，难道还有别的样子的杀人魔吗？”吴恩熙笑着说，“韩真佑就是最典型的唯美主义杀人魔吧！”

尹宗佑摇摇头。

“那是你见的太少了。”

“啊呦，你不要给我装深沉嘛，”相识两年，吴恩熙已经能自如地跟他开玩笑，“你说实话，韩真佑现实世界的原型，其实就是徐文祖先生吧。”

她把自己杯中的饮料一饮而尽，笑眯眯地看着他。

“把自己朋友写成杀人魔，也亏得徐文祖先生不生气才行呢！”

尹宗佑慢吞吞地啜着巧克力，一双静静的眸子从马克杯上方盯着她。

“这是秘密——恩熙，你要保密哦。”

她莞尔一笑，很得意的样子。

“当然，只有我一个人见过徐文祖先生不是吗。哎呦，想想真让人兴奋呢。”

尹宗佑也笑了。

他将杯子放在桌上，站起身。

“我先走了。”

“我送送你吧。”

“不用。”

他离开后，总编过来递给吴恩熙一本样书。

“这是给作者的。”

“作者刚刚走了，”吴恩熙叹口气，“我下去送给他吧。”

吴恩熙坐电梯到一楼，踩着高跟鞋噔噔噔跑到侧门外，生怕他已经走了。

拐角处，她看见了尹宗佑，刚想上前，却见他旁边还有另一个人。

他们刚刚谈论的人。

这里空旷而安静，两个人在大楼的阴影里面对面站着不知在做什么，好奇心让吴恩熙退了回去，只探出半身望着。

没有人问过吴恩熙在那个时候知道那两人真正的关系是否后悔。在认识尹宗佑的两年后，她终于得知他是如何把小说主人公写得血肉丰满，如同真实存在的。

她当时只是有点好奇尹宗佑和徐文祖私下里相处是什么样子。

她看见徐文祖伸出手摸了摸尹宗佑的头发，手被打了下去。尹宗佑踮起脚尖抱住了他，像小孩子一样，头顶乱毛翘起，那姿态和动作都跟吴恩熙认知里那个礼数周到、矜重自持的人完全不搭边。

这真的是尹宗佑吗？

她正在惊骇之下，就见徐文祖低头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

两个人完全抱在一起，都是黑色的衣服，不分你我，安静得像一尊雕塑。

吴恩熙的脚步像被粘住了，根本不能上前把样书递出去。

直到看两人手牵着手走了，她才回过神来。

原来……一直是那种关系吗。

也是，普通朋友怎么会总来接他。

她又想起尹宗佑提起对方时微妙的语气，大呼自己实在迟钝。

看着……分明就是很恩爱的样子啊。

吴恩熙拿着样书神思恍惚地回去了。

“人走了，没送出去？”同事问她。

她缓缓摇了摇头，扑进自己椅子里。

“看你精神不振的，这是怎么了？”

“喂，你说，如果韩真佑谈恋爱了，会找个什么样的人呢？”吴恩熙望着天花板。

同事嗤笑一声。

“变态杀人魔也会谈恋爱吗？怎么，作者大人告诉你他下一部打算写韩真佑谈恋爱了？天呐，太冒险了吧，不知道读者会怎么想……”

吴恩熙打断了她。

“你就直接说，你觉得他会喜欢什么样的人吧。”

同事皱起眉头。

“唔，要像电视剧里面演的，给他配一个治愈系天使女主？美丽善良又善解人意，治愈他童年的创伤啊什么……现在观众不就好这口吗？”

吴恩熙扑哧一声笑了。

“你觉得韩真佑会有童年创伤？我们写的不是一个天生恶种吗？”

“那，就配那种正义探员，像汉尼拔和克拉丽丝那样，善恶对立相爱相杀？哇，听起来很带感呢。”

吴恩熙摇了摇头。

同事走过来轻轻踢了她一下。

“喂，这也不满意那也不满意，你到底在想什么啊？”

吴恩熙长叹一口气，茫然的目光望着窗外。

“我在想我负责的作者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